陈世旭
仿佛跟随着一千多年前的田园诗人,走出令人窒息的衙门,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:远远的村落朦朦胧胧,依依的炊烟飘飘渺渺。深巷里狗在叫,桑树顶鸡在啼。被田亩环绕的草房,榆树、柳树遮掩着后檐,桃树、李树罗列在堂前。门庭里没有了权势的烦扰,空房中有的是空闲的时间。生来就只爱山川田园,从没有迎合世俗的本性,却长久地困于樊笼,而今总算能够返回自然。饱尝了仕途的忧患,厌倦了官场的沉浮,一朝归田,如释重负。
著名的田园诗人,心平气和,从容不迫。一个饱经人世沧桑的长者,将他对往事的无限感慨,融入平易的言语,怨与恨已经杳然。遇到过多少蝇营狗苟,目睹过多少作威作福,多少次违心地服从差遣,多少次强作笑颜送往迎来,行役途中的风霜雨露,而今都归于澹然无极,写诗明白如话,淡笔白描:状榆柳桃李,不敷以五颜六色;写狗吠鸡鸣,绝无声态描摹;“远人村”信手以“暧暧”点染;“墟里烟”漫笔用“依依”陪饰。放弃了浓墨重彩,勾勒出和平宁静。“如大匠运斤,无斧凿痕”(苏东坡),成为诗人恬然闲适心境的外化。在一个汲汲于“招权纳货”、争名逐利的时代,独不苟合流俗,洁身自好。是一位睿智诗人,也是一位理性诗人,“田家语”般的诗句,情至深而语至浅,像清幽的泉水从心底涓涓流出,如陈年佳酿,香馥沁人。
倾听诗人轻轻弹奏的心曲,时时拨动自己的心弦。
然而我们脚下,是南中国滚烫的经济热土。
揭东,这片粤东遥远的土地,一样充满了现代的奇迹和神话。这里开发区的智能化,让千百人的企业悄无声息;这里的机械臂狮舞,高难度的仿真挑战舞狮人的极限;这里的现代通讯设施,可与世界一百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直接通话;这里的货轮可直达世界各地,多条高速与高铁铁穿境而过,潮汕机场就在境内;即使是唱潮剧的女孩,也穿着时尚的衣裙。
只是时光,似乎遗忘了乡村。
深秋的上午,天蓝得透明,阳光干干净净。榕江澄彻似练,舟楫欸乃,沿岸翠峰如簇。田野的气息,像滤过一样清新。乡村掀开了最美的襟怀。
玉湖新寮村。时间打磨的家族,如同来自远古的河流,流水一直绵绵不止。石头斑驳的古村,家谱上的文字,浸满中原的风雨。没有繁华的竞逐,只有浑黄的泥墙和深灰的盖瓦,爬满了茂盛的藤蔓,诉说着重重叠叠的往事。
明朝乡道的卵石,早已被琢磨如玉,殷勤地上下盘桓,在幽深的巷陌时隐时现,像一位矜持而忧郁的主人,数点着曾经的辉煌。
古厝的石阶上留着喜庆炮仗的碎屑,门楣上的“双喜”泛着笑意。而门前盘根错节的大树,默默无语,在回忆那一夜的月光?在期盼新的花好月圆?
黄旭华。中国核潜艇之父,平凡的故居跟乡人一样朴素。三十年人间蒸发,重现时已是皓首老翁,在百岁母亲的卧榻前长跪不起,只能无语凝噎。
满脸皱纹的母亲,是古村真正的牌坊。一双昏花的眼睛,演绎了多少慈爱的传奇。石磨一样的等待,沉重了思念的翅膀。一年又一年,寒烟衰草凝绿。一年又一年的风,吹瘦了坎坎坷坷的村路,吹不尽远方游子的乡愁。所有不眠的夜晚,捻着衣角拭泪的母亲,总在梦里徘徊。低矮的门头和简陋的居室,恰是一种伟大人生的对照。
揭东乡村的行走,是一次身体与心灵的返璞归真。
古树苍苍的潭王村,波光粼粼。远近闻名的龙舟,散发着桐子油的芳香。祥和静谧的老祠堂,积厚流光。坐饮中堂,一杯清茶,沁透了百年沧桑。
牌边村的车田河绿道,迤迤逦逦。九曲桥下的锦鲤花团锦簇,忽而来去,相忘于江湖;茂林修竹尽是金镶玉。长椅掩蔽在浓荫中,等待耳热心跳的花前月下。
夕阳西下饶平村,少年们在晒场赛球,老人们在堂屋抽烟,躬耕田地的人忘归,悠悠长长的深巷中,哪家的女人,挑着担桶,扭动腰肢,不知自己是一种淳朴的风景。
揭东古村是有脉搏的古村,触手就可以感到生命的温度。熟悉的烟火气,是揭东古村最大的魅力。
高速成长的揭东,没有抛弃生养万物的故土。
崭新的楼群与古老的村庄遥相呼应,争论着文化的高度。现代的演艺厅、现代的展览厅、现代的图书馆,青春焕发;百年的老树、百年的老屋、百年的老祠堂,风韵犹存。
作者:陈世旭
原江西省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
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